陶德坚回忆录(25)妈妈来看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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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清华园二校门前合影,前右为德坚的母亲,左为世龙的母亲。

在这生活艰难的时期,我虽未因营养不良得上浮肿病,但长期过度劳累,终於体力也感到不支了。经常低烧,失眠,盗汗,体重减轻到只有八十斤即不到九十磅;还有血小板数量减少,到了腿上常有紫癍出现的程度。

到 了一九六二年春天,血小板下降的趋势,因我吃了些桂元肉和红枣等生血的补品,已有好转。但其他症状仍然存在,低烧的原因也查不出来,校医建议我到北京郊区 的小汤山疗养院住一个时期,并由他们联系了床位。这个疗养院内有温泉,在治疗慢性病上有特长,因此床位很紧,需要排队,我被安排在这年的夏天,时间是三个 月。

妈妈知道我住进疗养院,又不清楚究竟是得了什麽病,放心不下,执意要来看我,三姨和她同行。十多年没见到妈妈了,我多麽想见到她,但 是作为共产党员,母亲回来的一切,我都必须向党组织汇报,我和母亲见面能说些什麽呢。想来想去,还是只好象写信那样,就讲大好形势吧。其实我还有好多话压 在心头,多麽想向她倾吐啊!

因为在治疗过程中不许离开疗养院,我在小汤山长途汽车站等待来看我的母亲,她到北京后就住在我的家中,第二天 就到小汤山来了。从清华到小汤山要换三次车,一路顺利也得两个多小时;最后一程是开往农村的长途汽车,车上的座位不那麽舒适,道路质量也差,晴天尘土飞 扬,而今天正是烈日当空,我充满着欠疚和渴望的心情,翘首远望,等待又等待,终於等到母亲从车上下来了。看起来,母亲老多了,还是那样瘦小,我禁不住一下 把她抱在怀里,有多少话想说啊,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,还是母亲先开了口,问我身体现在是不是好些了。到了病房,许多病友都来和我母亲打招呼,问长问短, 渐渐我也恢复了常态,问了爸爸及两个弟弟的近况后,又向她一一介绍了世龙、孩子、婆婆和小姑的情况。经过交谈,这才知道妈妈这次来,为了省钱,和三姨合买 了一个卧铺,原准备轮流睡,不料到了晚上卧铺车厢关了门,母亲在普通车厢进不去,坐了一夜,这都是为了我,使我深深不安。那知还有使我更不安的事又发生在 这天晚上。

黄昏时分,我按规定把母亲送去探亲家属招待所,工作人员说要等待一下才能安排好床位,要等多久也说不清,在母亲的催促下,我回到了自己的病房,正好同屋的病友去别处看电视了,我一下子扑到床上,蒙上被子痛哭起来,真遗憾,真抱愧啊,虽然见了面,仍不能倾吐衷肠!

第 二天一早去招待所,才知道昨晚妈妈没有得到正规的床位,是临时的加铺,被臭虫蚊子搅得无法安睡,妈妈啊,我这做女儿的怎麽连起码的安排都没做到!妈妈对此 倒是并不介意,和我在疗养院缓步漫游,一起进餐,她看到这里的医疗条件不错,我过得也很好,说我“象一只快乐的小鸟”,在母亲的眼里女儿总是长不大的。就 这样又过了一天。到了晚上,我想,说什麽也不能让妈妈再去那招待所了,便和同屋的病友商量,问她可不可以到别的病房去暂住一晚,通情达理的她欣然答应,这 晚妈妈就睡在我的床上,我无言地紧紧搂着她,直到她很困了,才分别在自己的床上入睡。一觉醒来,妈妈需要回到清华去了,永明弟这时在青海西宁上大学,他知 道妈妈要到北京,趁暑假赶来北京,就要来到我们家中,还有三姨、八姨不住在清华,但都已在北京(八姨从青岛来接三姨去她家度假),母亲自然不能在小汤山久 留。

说来也巧,世龙十多年未见面的弟弟世鸿,这时分配到长沙一所技工学校当教师,后来也趁暑假到北京探亲来了,真是难得的热闹,可惜我正 在治疗过程中,不能外出。经过争取,他们考虑到妈妈是从香港来的,作为特殊情况,准我回家三天,再一次和妈妈团聚,也见到了十年未见的永明弟,可惜三姨已 随八姨去了青岛,世鸿已回长沙,我都未能见到。

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,我回小汤山去了,妈妈也在这天乘从北京到广州的火车回去,世龙和永明送她上车,世龙说,看见妈妈还是坐着走的。

妈 妈在北京有许多事要办,永明还象小时候那样对她很依恋,和她形影不离地一起出去;在家中的时候,妈妈有空就帮婆婆作家务,看到两个外孙女非常喜欢,一个一 个给她们洗澡,小妹说外婆给我洗澡比你洗舒服。原来妈妈是将肥皂抹在她的手上给她们搓洗,而我是将肥皂直接抹在他们的身上,妈妈给她们留下的感觉,保持了 很久很久。

为了远道而来的这些亲人难得的聚会,世龙特地请妈妈和三姨、八姨还有永明、世鸿等到绒线胡同内那家四川饭店去,为她(他)们饯行。我的全家都去了,遗憾的就是我缺席;后来妈妈在地质学院西门外五道口商场的一家饭馆回请,我也未能参加。

一 九六二年的夏天,中国濒于崩溃的经济,在当局采取了一些比较符合实际的措施后,正在渐渐恢复过来,只要肯花钱,有些在当时称为“高级”的食品,不要票证也 能买到;象四川饭店那样的“高级饭店”,酒席也能办了。世龙认准了那里的菜肴做得好,特地请大家前去品尝,果然吃得不错。五道口也有较“高级”的饭馆,那 还是一九五六年强调重视知识分子时从城内搬来的,现在又开始供应较好的饭菜,世龙可以不必进城,就在这里买些肉菜回来改善伙食,妈妈也能在这里宴请他们 了。

总之,妈妈这次回来还是赶上了一个较好的年份,一九六二年,在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的梦幻破灭,和经历了缺衣少食的三年艰难岁月后, 中国人正从乌托邦的狂热转向务实的思考,上面的政策开始有所改变,政治上多少有些松动,外面来了人,也不必那样紧张了。在经济上,多少采用了一些资本主义 的办法,老百姓的生活多少有些改善。这年稿费的标准也提高了,世龙又出了一本书,所以敢到高级饭店去请客。妈妈这次来,给我们带了不少衣物和食品,那时香 港人回国都是这大包小包的带,人们都知道国内的生活很苦。但是她在回来后,看到我们的生活还可以,而她无论是在清华还是在疗养院,接触到的人,也多是对她 抱友善的态度,这些都使她感到宽慰。妈妈到我家住下后,世龙没有及时去报户口,这是不符合当时的规定的,而妈妈的到来,家属委员会的蔡大妈早就注意到了, 她前来看望,提醒世龙赶快去报户口,并说报了户口就能得到特殊供应的粮食,包括有较多的大米。当时北京定量供应的粮食,大部分是玉米面这类粗粮,大米和白 面合起来不到一半,而且是以白面为主。能得到较多的大米,是少有的照顾了。蔡大妈的到来,只能使人感到她的善意。世龙赶紧去报了户口,也真的有特殊供应的 大米,这使永明返校时,能够带一包大米回去。在西宁,比北京更不容易得到大米了。

因此,这次妈妈来看我,虽然因赶上我正在住院治疗,和我 这身为共产党员的女儿不会处理这党与父母的关系,总还背着入党时划不清家庭界限的包袱,不能敞开胸怀,使她感觉到这里面仍有难言之隐,产生过不该到北京来 看我的想法,但看到我一家和谐,孩子聪明可爱,仍感到是不虚此行,放心地回香港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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